门槛上的河流

老屋门槛的木质纹理里藏着一部家史。那些被奶奶的粗布裤磨得发亮的凹陷,像极了门前小河的蜿蜒走向。我跪在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,忽然听见二十年前的蝉鸣穿透时空——六岁的我刚学会辨认山路的褶皱,就永远失去了母亲;二十八岁的我尚未读懂门槛的年轮,又弄丢了奶奶。

门前的野水塘依然倒映着山峦的棱角,水面浮萍下藏着奶奶腌制的酸菜坛。那些盛夏归家的黄昏,总能在山道拐角望见门槛上佝偻的剪影:奶奶的蒲扇摇碎夕阳,银发丝里缠着炊烟,脚边竹篮里的豆角随呼吸起伏。她数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条归途,直到把青石门槛坐成身体的一部分。

那年七月反常的燥热里,办公室的空调嘶鸣声突然让我想起水塘的蛙鸣。连续三夜梦见门槛断裂,惊醒时总嗅到艾草燃烧的气息——那是奶奶驱蚊的土方。第四封催促加班的邮件弹出时,我关掉了抢票页面,却不知三百里外的山坳里,奶奶正用开裂的指尖数着台历上被红圈标记的周末。

接到家里电话那日,水塘里的月亮碎得格外锋利。我赤脚踩过小河冰凉的脊背,看见门槛上留着奶奶最后的人形凹痕。邻居说老人临终前仍攥着蒲扇,眼睛直勾勾盯着山道尽头的云雾,仿佛要把空气望成归人的轮廓。门槛凹陷处积着未干的雨水,倒映出我们兄弟三人儿时在此磕破膝盖的血迹、青春期的争吵、以及各自背上行囊远去的清晨。

守灵夜的山风格外暴烈,吹散了供桌上的线香。我们三兄弟并排跪在门槛前,像三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。二弟突然说起某个被遗忘的细节:奶奶总在梅雨季用艾草灰填补门槛的裂缝,说这样远行的人就不会被雨截断归途。此刻我的指腹抚过那些灰烬与木屑的混合物,突然明白这方寸之地的凹槽里,沉积着比族谱更厚重的守望。

出殡时抬棺人踩碎了水塘边缘的薄冰。当棺木沉入黄土的瞬间,山风突然捎来酸菜坛破裂的脆响。我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门槛,恍惚看见三个时空在此重叠:六岁的我蜷在奶奶怀里数星星,十八岁的我摔门而去时她欲言又止的嘴角,二十八岁的我此刻正从她凝固的视线里打捞未说出口的牵挂。

下山时暴雨突至,小河涨水漫过奶奶常洗衣的青石板。混浊的浪涛中漂浮着她纳的千层底布鞋,鞋帮上的补丁图案恰似山路的走向。我追着那只鞋狂奔三里,直到它卡在当年母亲落水处的芦苇丛——二十年前奶奶就是在此捞出母亲的绣花鞋,从此把两个女人的命运都扛在肩上。

如今我站在老屋前,看山雾爬上再无守望者的门槛。水塘里的浮萍已蔓延成祖母绿的地毯,倒映着三个中年男人笨拙学腌酸菜的身影。我们约定每年七月轮流回来填补门槛的凹痕,如同奶奶当年用艾草灰缝合时光的裂缝。当山风再次摇响檐角的铜铃时,我忽然听见蒲扇轻摇的节拍——原来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,早已渗进木纹,化作群山永不褪色的年轮。